• 笔书网>南风阁之公子欢 > 正文 25. 怀衣之情
        25. 怀衣之情

        “弱水三千,只取一瓢饮。林怀衣对你不错,你为保他人性命毁了予他之诺,没有一点愧疚?”

        索欢揉了揉眼,道:“人死作古,他又感觉不到我毁诺,我怕什么?就算能有感觉,也是他对我愧疚才对,把那么个东西囫囵塞给我。再说,活人总比死人重要些,他不会怪我的对不对?”

        “听你的口气,倒对他没有多少情意,可怜他却情深难赋。”凤栖梧摇头轻叹:“林守鹤为扬州知事时,造田修渠,积劳而逝,其人松石之质,林怀衣颇有乃父遗风。”

        索欢唔唔两声,手还在揉眼,揉得眼睛都红了,显然没认真听宰相说话。

        “你老揉它做甚?”

        索欢放下手试着眨眨眼,还是难受,又抬起手揉。

        “……好像暖额的毛飘到眼睛里了。”

        凤栖梧轻嘲道:“摘了它去,这天儿就冻死你了?”然后向水边扬扬脸,“莫揉了,去洗洗。”

        索欢两根手指撑着眼皮儿,另只手不停朝眼内扇风,很快两颗泪珠冲出眼眶,大概是眼内异物被带出,他露着牙齿不好意思地笑一笑,小跑至水边捧水洗脸。

        就这般,不着痕迹地为林怀衣哭了一场。

        回来时,果然解下那毛茸茸的暖额,他嫌拿在手里麻烦,反手丢进了背后的兜帽里。

        “大人,你是在可惜林大人么?可他不是你的敌人?”

        “敌人?”凤栖梧眉目一轩,昂首朗笑不已。

        他的敌人很多,但不是每个都够资格当他的敌人,还不够资格却硬要跳出来当他敌人的人,只有死路一条,林怀衣就是不够资格的人,所以他死了,但这并不影响凤栖梧对他的一丝欣赏以及惋惜——若是能成长为对手就好了。

        可见他的对手已经很少了,对于能成为对手的人,他都会给予一份尊重和忌惮,同时痛下杀手毫不留情。从这种对对手隐隐的期待之情,足以窥见他是多么自傲。

        索欢不明白他的意思,难道自己说错什么了?凤栖梧见他一脸傻像,也懒得与他解释。

        索欢想了想,道:“大人不说话,可是觉得我无情无义,不想与我多言?凤大人说林大人好,是因为林大人恪守君子之礼,不像一般寻欢客那样与我睡觉么?大人明鉴,大人以为好的,索欢却不以为好,大人以为那是尊重,索欢却以为是侮辱。”

        “哦?”凤栖梧有些惊奇,难道林怀衣以君子之礼待他还错了?这可新鲜了!

        “大人可知他已有未婚妻子了?——嗯,那好,他既有妻子了还喜欢上旁人,这是不是对妻子不忠?他既喜欢我了又不肯舍下一个未谋面的女子,这是不是对我不仁?你不同意?那再看,他既都有喜欢的人了还要娶一个不爱的女子,累这无辜女子一世,是不是残忍?他要娶那位女子不是因为自己想娶,他不睡我也不是因为不想睡,处处受礼义所制,处处违背自己心意,这是不是虚伪?他的君子之礼,不仅辜负妻子与我,更辜负了自己!

        “凤大人会认为林大人好,是以大人们的眼光看的,可索欢是男倌,娼门有道,钱货两讫,他花了钱来却不和我做,这便是看我不起,再说他这样只能衬我更加不堪罢了,哪里是爱重我。”

        凤栖梧先是讶异,再是沉思,最后抚掌叹笑:“‘子非鱼,安知鱼之乐’,是我们错了。”

        索欢抓抓脑袋,“什么鱼什么乐?”

        “没什么。”凤栖梧回答,但见索欢抓着脑袋兀自念念有词,然后试探着问:“可是鱼水之欢的意思?”

        凤栖梧好不易收住笑,清咳一声,“别瞎猜。”又道:“一位女子和我说过,越是妓越天然一段痴处,对端正洁净之人物毫无抵抗之力,看来也不尽如此。”

        索欢摇头:“这位姑娘说出这样的话,敢是我同行?!她说的自己还是旁人?若是自己就快些改了罢!妓馆本是寻欢之处,怎么能谈情,谈了又怎样,总归是没有结果的。譬如林大人,他喜欢我却不能给我结果,明知没有结果还要来找,找了又连一场欢爱也不愿给予,一次次叫我动情动心,冷情冷心,煎心煮肺,真真浑身不利索。”

        一个好好的林怀衣能让他挑出诸般错处,此物当真一绝。凤栖梧一哂:“依你之见,林怀衣竟不如那些个狂狼之徒?”

        索欢却道:“哪里的话,那些人给他*心也是不配呢!”

        他既不以林怀衣为好,却将他看得无比珍重,可知哪怕是风尘中人,亦能辨善恶,别清浊。凤栖梧望着天边,目光渺渺,沉静内敛。恰此时,对岸远远地传出女子歌声,穿过平阔湖面,沁染水音,越发清越悠扬。歌曰:瞻彼祺奥,绿竹依依。有匪君子,如切如磋,如琢如磨。瑟兮僴兮,赫兮咺兮,有匪君子,终不可谖兮……情意绵绵,不绝如缕。

        林怀衣就是那如玉君子,惹人爱慕,索欢亦不能免俗,可他是小倌,见惯了风流浪客,面对这样一位男子是何心情?

        凤栖梧道:“你对林怀衣的态度如此复杂,是为何呢?”他停顿片刻,审视索欢,“林怀衣这人,万中无一的好男儿,你知他是可托终身之人,心里或许希望他干脆一些,不要管那未婚妻了,可他若真为了个风尘男倌就不要未婚妻,那他还算可托之人么?你由此纠结不已,好在他当真不愿背弃婚约,可你又生出些许怨怼和失落。所以你只有看他的不好才能不那么难过,你嘴上说出他的千般不是,其实是心里喜欢他又得不到他,说出来骗自己的罢了。”

        索欢听了,先一愣,随即脸色炸红,竖眉嚷道:“谁喜欢他了!”眼神飘忽不定,最后转向别处,小声道:“他只心心念念要娶那指腹为婚的扬州娇小姐,我才不喜欢他呢!”

        他垂眸绞弄着手指,完全不想此时是在对谁嚷嚷。凤栖梧见他被道破心事恼羞成怒了,觉得挺有趣,就上去捏着他的下巴转向自己,指腹按着他的下唇瓣揉一下,道:“都说死鸭子嘴硬,可是真的?”指下的热度更加明显,凤栖梧摇头笑笑,放开了他。

        索欢知他故意取笑,却一时无话反驳,兼之被凤栖梧突兀又自然的举动吓到,脑中一霎空白,闷闷地面向湖水蹲下,捡一颗石子用力丢去,水面泛开一圈小小涟漪,转瞬归于平静。

        凤栖梧瞥他一眼,心中愈是好笑,也拾了一枚石子,朝湖中反手一掷,只见那小石头如跳兔一般,在水面连打一串水漂,摸约有十来二十个。索欢怔怔盯着一溜儿漾开的水圈,嘴唇渐渐抿紧,眼圈渐渐发红。

        他可委屈了——心里本来就不好受,还要被这样嘲笑,可不委屈么?

        凤栖梧佯装不见,心情颇好地仰脸看天边破云而出的阳光,想:天可快晴了。

        对岸一曲终了,四下无声,身后幽林寂寂,身前冷湖无言,凤栖梧忽缓缓道:“玉香球,花中无物比风流。芳姿夺尽人间秀,冰雪堪羞。翠微中分外幽。开时候,把风月都熏透。神仙在此,何必扬州!”

        他说得慢,加上内容浅显,索欢也听懂了八成,因方才大大的丢脸,想趁机捞回一些面子,也想窜开林怀衣这个话题,便道:“大人是在赞玉香球花么?即物起兴方是赏心乐事,可现在就要入冬,玉香球在哪儿呢?”俨然一派很懂的样子。

        凤栖梧听得出他在发难,微微一笑,道:“确是眼前之物。”见索欢诧异四顾,寻找那所谓的“玉香球”,便出言提醒:“但不是赞花,是赞人。”

        索欢并不笨,他都这样说明了,焉能不懂?顿时惊疑不定地望着凤栖梧,一张脸红了又白,白了又红,红红白白好不热闹。

        在南风,容貌在他之上者比比皆是,他亦自知够不上倾国二字,不大能叫旁人看几眼就喜欢上,何况这个已经坐拥世间美好的男人?且这男人似乎不喜男风。

        那必是调戏耍弄了,索欢想。可这人一脸端然,绝没有半点耍人的意思。一时间,心中滚过万千念头,仍不明白这人为何要如此。

        “林怀衣家中有一叠诗歌词赋,多端肃严谨,唯这一曲不同,绮秀热烈,那纸上还沾有酒渍,应是酒后所作,想他严于克己,也只有喝醉了才敢流露真情。其中‘神仙在此,何必扬州’一句到底什么意思,索欢公子自个儿体会去吧。”

        他又用微微戏谑的语气道:“林怀衣如斯心意,索欢公子大可不必掩藏感情,亦不必羞惭。”

        索欢立在水边,失魂落魄,连凤栖梧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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