与归来亭相连的曲廊中,两位满头珠翠的年轻美妇,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。
左侧的那位,贾宝玉认得,正是贾珠之妻李纨,也就是他的大嫂子,人称珠大奶奶。其一身鹅黄绣白玉兰长裙,头戴凤首玉簪,体格苗条,气质娴淑,面上不施粉黛。
另一位身着月白色撒花绸子马面裙女人,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。其两弯柳叶吊梢眉下,生着一双丹凤三角眼,虽然在说笑,但可隐见三分精明、三分凌厉之芒。
这一位乃是长房长子贾琏的嫡妻,王熙凤。
论起亲戚关系来,也算是贾宝玉的姑舅表姐。
随着李纨和王熙凤一行人及近,贾宝玉忙从藤椅上起身,对纨凤二人行礼道:“见过两位嫂子。”
“哎呦呦,宝玉啊,你可真真了不起。”王熙凤用手帕捂嘴笑了笑,“我可是刚刚听说,你这一番托梦之语,不但搅黄了蓉哥儿的婚事,还把东府那位专门从城外请回来,害得珍大哥凭白挨一顿揍。”
又用手轻轻戳了戳贾宝玉的额头,笑道:“国公爷为何就偏偏那么中意你呢?还接二连三的给你托梦,若不是你的话,连大嫂子自己都不知道呢!”
说着悄悄用手指了指李纨的小腹。
“改明儿,你也帮我问问国公爷,看看我的哦!”说话间,又悄悄指了指自己一直没动静的肚子。
贾宝玉面目羞红,心道:“果然是凤辣子,这种事也能当着一众丫鬟婆子说。”
而贾宝玉并不理会王熙凤的调侃,只是请李纨轻轻坐于藤椅之上。
李纨一眼便瞧见姿容出众的晴雯,好奇问道:“宝玉,这是哪里来的小丫头,还真真是可人。”
贾宝玉忙答道:“大嫂子,我正要给你说呢。她叫晴雯,母亲刚刚病逝,想要卖身葬母。我瞧着她可怜,就想买了她。”
“可没想到赖管家却想截胡,打算买回去,给他家的傻儿子当媳妇。大嫂子,你说这气不气人?”
贾宝玉语带愤懑,又是一副气煞我也的神情。
赖大登时为之气急,没想到贾宝玉竟然如此歪曲事实,明明是他自己早已跟吴贵事先约好的。
被人贾宝玉截胡还不说,结果这还恶人先告状了。
“大奶奶,我并无此意。我只是想买回去调教调教,然后再想着去孝敬给老太太的。说起来,也是一番好意,没想到宝二爷误会了我的意思。”
赖大赶紧想方设法的自我辩解,感觉自己委屈死了。
如今荣国府内掌家的是二房,而李纨身为二房的长媳,平日里可是替太太王夫人管家的。
这要是惹来人家的猜忌或不满,恐怕自己的好日子也到头了。
王熙凤道:“宝玉,不就是一个丫头吗?犯不着跟赖管家置气。你就依了他的意思,等过两年,再送到府里就是了。”
闻言,贾宝玉内心一凛,看了看暗中给王熙凤递眼色的赖大,顿时明悟过来。
原来这两人是同盟啊,这也难怪。
如今荣国府上下的事务,并不是王熙凤在打理,而是并未守寡的李纨。
近日,因李纨有了身孕,需要安心养胎,是以逐渐将一些府内事务分担给王熙凤,算是一种交接过度。
可没想到,这才没多久,王熙凤就跟赖管家组成了战线同盟。
这分明是要架空李纨的意思。
不过,想想也对,王熙凤本来就是一个对权力和金钱欲望很深的人,一旦有了机会,定然是要轰轰烈烈大干一场。
赖大眼见得到王熙凤的撑腰,立时陪笑道:“二爷,你可被这小蹄子给诓了。所谓的‘卖身葬母’都是扯谎,分明是不服管教,又吃不了苦,所以才用那些话来搪塞二爷。”
正低头缄默的吴贵,一听这话,立时抬头附和道:“是啊,二爷,她母亲可是我姑妈,我岂会撒手不管?其实我早已经预定了上好的棺材,今儿个就能取了。”
“我没说谎!你们……”晴雯胸口急促起伏,话未说完,两眼一黑,便晕了过去。
见状,贾宝玉忙一个疾步,拦腰抱住她的身子,又伸手诊脉一番,而后对麝月说道:“她只是体质虚弱,又突然气急攻心,这才晕了过去。你带两个婆子,先把她抬到咱们屋里,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。”
麝月点头称是。
同时,李纨吩咐自己身边的两个婆子,去帮麝月抬走晴雯。
这番变故,登时大出赖大和吴贵的预料。
眼见晴雯要被弄走了,赖大忙对吴贵使眼色,后者心领神会,下一刻竟直接斜躺在出亭子的台阶上。
“不能抬走,她是我家的人,已经卖给赖老爷家了……”吴贵扯着嗓子,开始撒泼耍无赖。
可兴许是在外头时喊惯了“赖老爷”的称呼,这一情急之下,又脱口而出。
李纨一听,不禁皱了皱眉,隐隐觉得有些过分了。
贾宝玉心中乐坏了,看了一眼赖大的这个猪队友,因笑道:“两位嫂子,你们都听到了吗?赖管家,不,是赖老爷可是财大气粗呀,一出手就是二十两银子。”
“他月钱是多少来着?大概是二两吧,二十两银子可是要存上近一年呢。没想到赖老爷就这么眼睛不眨地给花出去了。”
“赖老爷是不是在外边还有什么生意?”贾宝玉瞥了一眼面色大变的赖大,又转头对李纨说道,“大嫂子,咱们府上每月耗费这么大,是不是应该查查账了?看看有没有黑了心的伸手乱贪墨?”
赖大心中发慌,却语气坚决道:“大奶奶,府里每一笔支出都有账目明细。而且每月也会请大奶奶过目的,断不会有藏私贪墨者。”
贾宝玉笑道:“没有黑心的,那自然是最好的。我只是单纯好奇,既然这丫头迟早要送入府里,为什么赖管家非要自己出钱买呢?难道是家里银子多的没处花了?”
“可不要再给说你要帮忙调教的话,难道我堂堂荣国府,连一个丫鬟都调教不了?这要是让王公大臣们误以为我们家的丫鬟都是家生子调教出来,岂不是要贻笑大方?”
“或者说,你明知如此,所以才三番两次地阻挠我买丫鬟,目的就是为了让我荣国府沦为天下人的笑柄?”
“赖管家,府里对你一家人可是相当照顾,你为何要这般吃里扒外?难道是有什么地方不满,积怨已久,这才心生怨恨的?”
贾宝玉的声音清朗悦耳,可话中之意,冷冽如刀,刀刀刺入赖大的灵魂深处。
每说一句,赖大的脸色便煞白一分,待贾宝玉说完最后一句时,他的脸色早入面如死灰。
这个时候,王熙凤却插科打诨道:“宝玉啊,人人都说我的嘴像刀子,我看你的嘴呀,真真比刀子还尖,而且是得理不饶人呐。你瞧你把赖管家吓得,人家再怎么说,也是府里的老人了,他母亲赖嬷嬷可是伺候过国公爷和老太太的。”
“这事儿呀,赖管家,你也是好心,可惜碰上我们脾气比牛还犟的宝二爷。你就甭瞎操那份心了,赶紧退下吧。”
言罢,王熙凤便给赖大递了个眼色,示意他赶紧离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