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五换了身新衣,和其他弟子一样的黑白道袍,披散的头发也束起来,颇像个小道士。
苏阮领着小五,御剑飞往太和峰玉虚殿。
已是第三次在剑上飞行,小五却还未习惯,仍旧害怕极了,拉着苏阮的衣角,绷紧身子,不敢睁眼往下看。
瞅了眼小五,苏阮嘴边含笑。她忽而回忆,师父第一次带她御剑时,自己也是这般害怕,眼睛不敢露出一丝缝隙。那些入门的少年弟子都是如此,从恐惧到轻车熟路,每个人都要经历这样的过程。
再次落在那座广场,苏阮收起佩剑。
二人一前一后走向玉虚殿。迎面走来的弟子会向苏阮轻轻行礼,而苏阮也微笑着回礼,同门之间和睦融洽。
青山隐于雾中,殿宇雄峙峰顶;云霞勾连灵脉,仙鹤盘旋长鸣。此之为玉虚殿。
走上高高的石阶,青铜牌匾悬挂,上面书着三字——玉虚殿。此三字乃是道德宗开山鼻祖,道德天尊所书,流传至今,已不知多少年月,算是道德宗内,除那方擎天巨柱外,最古老的物件。
来到殿前,更惊叹于大殿之雄伟。殿内门扉大开,十分敞亮,全然不似归元山长极殿那般昏暗。
走入大殿中央,只见大殿上站着两人,一位是换了身靛青道衣的林墨,另一位则是仍着墨色长袍的陆瑾年。而他们二位身后供奉的两张画像,则分别是道德天尊和道德老祖。一位是道德宗开山鼻祖,一位令道德宗脱胎换骨,供在此处以观后人瞻仰。
苏阮俯首作揖,恭声道:“师尊,陆师叔,弟子苏阮奉命将小五师弟带到。”
林墨上下打量着小五。
还真别说,仔细梳洗罢,像那么回事儿了!
随即收回目光,摆正姿态,林墨正色道:“自今日起,你便正式成为我道德宗第三百二十七代弟子。我道德宗自开山立派以来,传有十六字训诫,‘持正卫道,守义为先,束德己身,与人行善’,望你将此十六字铭记于心,为正人,行正道。”
虽然还不清楚这十六字是何含义,不过小五记下了,很认真的记着。
见小五愣在原地,苏阮当即侧过身子,轻声对小五说:“小五师弟,该回掌门的话了。”
“啊?”小五有些懵神,过了一会儿才支支吾吾的说出一个“哦”。
小五面向林墨,点着头回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
若是有旁人在此,见小五这般回答,定会放声大笑,嘲讽小五是个不知礼仪,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。
苏阮暗自悔恨。方才来的路上,她竟忘了教授小五礼仪,以及最基本的话术,如今在殿上闹了这般笑话,属实是她的过失,幸亏殿上没有外人,不会有损宗门名声。
她出言立即纠正小五:“小师弟,你该如此回话,弟子谨记掌门教诲。”
于是小五便学着苏阮的模样,躬身作揖:“弟子谨记掌门教诲。”
由于怀里抱着个大包袱,小五作揖的样子十分别扭,收也不是,放也不是,生怕怀里的包袱掉在地上。
来之前,苏阮便曾劝过小五,将那包袱留在无相峰别院,会有人替他照看好的,也省得路上麻烦。可小五就是不听,非要抱着包袱来玉虚殿,便造就了眼下这尴尬局面。
殿内几人,数林墨与小五接触的最多,所以也最了解小五的为人。宗内那些弟子长老,常年待在山上,于金银细软之物并无多少兴趣,但小五不同,他是乞丐出身,活着对小五而言,非比寻常的重要,而怀里那些钱财,足够让他和他的三哥过上更好的生活,小五又怎能轻易放下?
林墨深知,思想的转变非一朝一夕,需要循序渐进,所以也并未怪罪。
一直不苟言笑,捧着本诗集翻看的陆瑾年,却突然来了兴致,目光绕过书册,先是看了看小五那张略显胆怯,又土里土气的脸,最后目光移向他怀里的包袱。稍微使个小术法,包袱里的一切尽收眼底。
见到包袱里的东西,陆瑾年看小五更加不顺眼了,干脆不再看他,继续读手中的诗集。
“小五二字属实不像姓名,你既已拜入宗门,也应当有个新名字才是。”林墨亲切的笑容,使得小五心中的慌乱放下几分。
掌门亲自赐名,这种事还未在其他弟子身上发生过。细细想来,以往他们收的那些弟子,无论出身再差,都有自己的名姓,也轮不到掌门赐名,小五算是破例了。
林墨表现出为难之色,说道:“只是取名之事,本座素来不太擅长,不如便由陆师弟为他取这个新名字,可好?”
见三双眼睛都望着自己,陆瑾年当即明白,自己又被林墨这个无耻的家伙算计了,他是非要让自己和小五扯上点关系才肯罢休。
奸计得逞,林墨心中暗笑。
现在陆瑾年是左右为难。他若是答应林墨,那便和小五结下了缘分,日后林墨必定会想方设法,将小五塞给他做徒弟。可他若是不答应,当着两个弟子的面不给他这个掌门面子,掌门的威严又该置于何处呢?
只好应下了,日后的事日后再说吧!
陆瑾年放下诗集,严肃的脸色甚至看得出微末的火气:“掌门师兄之名,瑾年莫敢不从。”
目光看向小五,显然不如林墨和蔼友善,陆瑾年拉长着脸说道:“将你的生辰八字说与我听听。”
以生辰八字为依据,结合五行生克,这是俗世那些算命先生常用的取名方法,陆瑾年用这法子给小五取名,明显是想敷衍了事,同时回击林墨。
可林墨却一脸不在意的模样,得意之色仍挂在嘴角。他此刻心中必然是这么想的:你要给他取什么名字,我才不在乎,反正你是入了我的套,嘿嘿!
小五犹豫了很久,最后略带忧伤的回道:“我是个孤儿,从小就和哥哥们一起乞讨,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。”
无论何种世道,都会有这样的人家,生了孩子却供养不起,只能狠心将孩子卖掉或者遗弃。天下那个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,可是世道艰难,生活贫苦,连自己活着都成为问题,如何养活孩子?
遗弃是最无奈抉择。如果运气好,被有钱人家捡去,起码有口饭吃。如果运气不好,饿死郊野,至少能少吃些苦。贫苦百姓便是如此悲哀。
未记事便被遗弃,又先后经历大旱瘟疫,能够活到现在,小五的运气已是不错的。
知晓小五是孤儿后,陆瑾年收起严肃,眼中浮现出悲悯之色,心底不由长叹道:“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啊!”
“既不知生辰,那我便从诗文中为你取一二字为名。”陆瑾年眼神出现些许变化,他举起诗集,翻到最喜好的那一页,看着最喜欢的那首词。
“独携瘦马,驻荒古道,西风啸野无处。顾望北深,忆江南月,良人安寝何方?”
吟诵完毕,陆瑾年道:“这首词名曰《长亭》,书者不详,却是我最喜欢的一首,其中‘顾、忆’二字更是深得我心。我方才见你脖颈上戴着一块玉石,玉石上的纹路依稀像是个‘之’字,不如......”
陆瑾年陷入思考。
小五一手兜紧包袱,一手伸向脖颈,摸那块碎玉。
听大哥说,他们捡到小五时,那块玉就戴在小五的脖子上,应该亲生父母留下的信物,以便来日将孩子寻回。
考虑到那是小五身世的唯一物证,哪怕再饥饿,大哥几人都未曾想过将之变卖。他们已经是没有家的人了,不能让小五也找不到家。
然而在小五心中,这块碎玉狗屁都不是。对小五而言,大哥、二哥、三哥、四哥,他们才是他的家人,只要他们兄弟五人在一起,哪里都会是温暖的家。如果可以,小五宁愿不要脖子上的碎玉,也要三个哥哥回来。
浅思一番后,陆瑾年面无表情说道:“便叫‘顾忆之’吧!”
小五抬头看向陆瑾年,惊喜之色跃然眉上。
顾忆之!
那是他的名字!
他的名字叫,顾忆之!
大哥,二哥,四哥,你们听到了吗,小五有名字了,小五终于有自己的名字了......
有些人到死都没有自己的名字,他们的墓志上会是空白一片,岁月消磨记忆,直至彻底遗忘,沉没在历史的河海中,这是他们早已写好的宿命。
小五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,他们的三位哥哥却不如他这般幸运,无名氏而来,无名氏而死,最好的结局仅仅是活在记忆里,活在小五的记忆里,活在顾忆之的记忆里。
忆之忆之,追忆那些离开之人,当真是个好名字啊!
万语千言皆不如一滴热泪沉重,如星辰坠。
顾忆之?当这个名字入耳时,林墨的笑容顿时僵住了,错愕之中,似有所思。
顾是回首之意,忆含思念之情,师弟啊,过了这么多年,你心中仍惦念着她,何苦呢!
苏阮拍拍顾忆之的肩膀,提醒他:“忆之师弟,还不赶快谢过陆师叔。”
“我?我该说什么?”身份的转变来得太快,顾忆之一时间未来得及适应,仍说些傻里傻气的话。
“你应当说,弟子顾忆之,谢陆长老赐名。”
顾忆之便照猫画虎,别别扭扭地作揖:“弟子顾忆之,谢陆长老赐名。”
从这一刻开始,他不再叫小五,他名顾忆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