• 笔书网>金谷银山 > 正文 第十三章 泰奶奶走了,风来了(1)
        四十

        范少山和余来锁靠着银杏树,想心事。两棵银杏树,一人一棵。事情也不顺,修路的事儿,没影了。下雨了,淅淅沥沥。范少山看着雨,不由得朗诵起来:“春雨唰唰地下着。透过外面淌着雨水的玻璃车窗,看见秦岭西部太白山的远峰、松坡,渭河上游的平原、竹林、乡村和市镇,百里烟波,都笼罩在白茫茫的春雨中。当潼关到宝鸡的列车进站的时候,暮色正向郭县车站和车站旁边同铁路垂直相对的小街合拢来。在两分钟里头,列车把一些下车的旅客,倒在被雨淋着的小站上,就只管自己顶着雨毫不迟疑地向西冲去了。”这是啥?《创业史》第一部第五章梁生宝买稻种的开头。而今,他已经背得滚瓜烂熟,融化在血液里了。“他想:在这里美美睡上一夜,明日一早过渭河,到太白山下的产稻区买稻种呀!但是,也许是过分的兴奋,也许是异乡的情调,这个远离家乡的庄稼人,睡不着觉……”范少山一字不落地背完了整个章节,他也不知道,这个时候,为啥要背诵这篇文字,也许是因为下雨了,也许是想起了这几年的困难,他的心里头住着的那个梁生宝一直没有离开。余来锁是文化人,也是读过《创业史》的,也稀罕“梁生宝买稻种”这段,他接道:“票房的玻璃门窗外头,是风声,是雨声,是渭河的流水声……”朗诵到最后,范少山流下了眼泪,滚烫滚烫的。

        沉寂了几天,白羊峪忽地热闹了。县委毕书记来了,带着四大班子登上了白羊峪。毕书记一来,各局局长也来了,布谷镇葛书记来了,费大贵能不来吗?他得陪着,介绍情况。领导们先参观,后现场办公。在金谷子地、不打药的苹果园走了一遭,又看了村食堂,向田新仓询问了情况。田新仓激动,跟毕书记说起来没个完,费大贵只得打断了他。接下来,就到了隧道,现场办公了。毕书记说:“看到了吧,这条隧道,是白羊峪人在寒冷的冬天,一锤一钎凿出来的。这是他们艰苦奋斗的象征。我们党和政府,是为人民谋利益的,不能看着他们一代一代人凿下去,而坐视不管。我们都是从“鬼难登”爬上来的人,上了山,谁不是腿打战,一身汗啊?这条路,白羊峪祖祖辈辈在走,一直走到我们这个时代,我们党和政府是有责任和担当的,还能让他们再走那条路吗?”现场敲定了,工程由县交通局承办,财政局拨付支农资金,托底。抓紧组织施工。你说这宣传,多大力量?要多大,就有多大。这个在半个月前,还是白羊峪人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儿。

        费大贵这回陪着县领导视察,看电视有了镜头,乐了:“白羊峪的费书记,有镜头了。”可鹦鹉改不了口了:“费书记,没镜头。费书记,没镜头……”

        交通局拿走了余来锁设计的图纸,改了。咋改的?改成了汽车直接通到了白羊峪。这还了得,多大工程啊?余来锁激动得流泪了。开工了,全是开山机、劈裂机等机械化设备,不用炸药,为了安全。人家在现场搭了帐篷,吃住在那里。余来锁带着白羊峪人送去一头猪,又抬了回来。人家不收,说有纪律。这样的话,不用白羊峪人干活儿,也不用白羊峪供吃的,就等着走那条隧道了。隧道那边,就是一条省级公路,到了那儿,就通向世界了。

        按照工期,三个月就通车。轰轰烈烈干到八十一天,停了。白羊峪人掰着指头算,挨着天数,还等着通车呢!忽地就听不到响声了。过来看,施工队撤了,施工机械没影儿了,就留了一个大洞,一片石头。这咋回事儿啊?原来县委毕书记调走了,到市里当财政局长去了。他这一走,就听说他当书记时一些项目批得违规,恐怕新书记不满意。新书记在一次讲话中,专门提到要把支农项目谋划好,落实好,确保每一分钱都花在百姓身上。一定要严格审批!这啥意思?白羊峪修路可是毕书记批的临时资金啊,是不是新书记有所指啊?到时候可别弄个连带责任啊。交通局长下令,把白羊峪的工程撤下来。撤下来?过几天就要通车了呀?让你撤,你就撤。你还以为人家干工程,是为你白羊峪谋福祉呢?都是为领导干呢!领导叫干就干,领导不叫干,就不干。你老百姓算个啥呀?说撤就撤,干净利落。不就是再干个十天八天的事儿吗?不中,一天也

        不中。

        毕书记这一走,白羊峪就凉了。各级领导不来了,电视台的系列节目也停播了,肛肠肛瘘广告又来了,还是观众吃晚饭的时候播。人家还真不是专门恶心你,因为只有人们吃饭的时候,全家人围坐在一起,看电视,收视率才高。官场的风吹草动,影响着整个社会,更牵扯着老百姓的利益。你说,这叫啥事儿啊?

        施工队修的隧道是从东往西修的,和白羊峪凿洞的方向正好相反。也就是说,这两端都通了,中间就剩下一堵墙了。咋办?白羊峪这一冷,费大贵干脆也不来上班了,在布谷镇的家待着,摆弄鹦鹉,叫它说些个新词儿:“祝费书记身体健康!”“祝费书记寿比南山。”老婆看不惯他在家整天费书记费书记的,插了一句:“啥费书记啊,你该废了。”这下,鹦鹉记住了:“费书记废了,费书记废了……”这天,范少山和余来锁下山,来到费大贵家,一进门,叫了一声费书记,鹦鹉立马接话:“费书记废了,费书记废了……”两人没憋住,笑了。费大贵说:“这孩子调皮。”两人来,就是跟费书记商量修路的事儿,把工程队留下的半拉子工程收收尾。费大贵叹气:“人家说走就走了,连吱一声都没有。”余来锁说:“如今官场都是对上负责,谁对下负责啊。”费大贵说:“俺觉着,县委新来的书记是不了解情况,若是了解情况,也不至于把工程停喽。咱不要有怨气,毕竟这条路,一大半是政府开的。”范少山说:“求人不如求己。隧道中间还剩下个二三十米,咱自己个把它修通吧。”费大贵说:“好,还是自力更生稳妥。”

        人家施工队有全套的机械化装备,你咋干?不能光靠铁锤和钢钎吧?还得用炸药。范少山去找杨老板。杨老板和白羊峪是合作伙伴,金谷农场的副总,经营着畜牧呢!他的采石场还运作着,炸药是断不了的。不过,杨老板说:“这些个日子,上面查得严,你也不能多用。”范少山说:“放个三炮四炮的,也就通了。”杨老板说:“三炮吧!”说干就干!白羊峪的人去上工了。还是搭灶起火做饭,“白腿儿”牵头,操持伙食。采石场的技术员带着炸药过来,负责安装操作。炸药响了,硝烟散尽,人们就进了隧道往外推石块。都是熟练工,干起活儿来也不吃劲儿了。吃饭的时候,热气腾腾的,田新仓现场表演,弹着吉他唱歌,第一首歌一准是献给“白腿儿”的:“第一首歌,献给俺们美丽的厨师长,‘白腿儿’女士。”“白腿儿”一听,笑着鼓掌。余来锁拉了脸子,端着碗,躲到一边去吃了。这田新仓不是给老人食堂做饭呢吗?咋跑这儿来了?这不是工地用人嘛,余来锁就让费来运先顶着。费来运在学校打更,白天也没啥事儿,正好。

        这期间,发生了一件事儿。啥事儿?马半山来了。他卖假农药,让范少山举报了,不是半路跑了吗?没跑几天,听说老婆进去了,心疼,就投案自首了。马半山判了一年,出来了。农药没法卖了,总得干点儿营生。干啥呢?在原来的农药店,开了了油坊,卖花生油。也不知道他咋想的,过去的农药店里榨油,人们能不忌讳吗?再说了,马半山是名声不好,顾客少,油坊冷冷清清的。马半山就卖油下乡,串着村卖。听到白羊峪跟前在开山,炮声隆隆的,肯定有人吃饭,就来了。这一来,就和范少山打了个照面。范少山愣了:“你你你不是跑了吗?”马半山也吓了一跳,没想到范少山在这里。若是知道他在,他才不来呢!马半山说:“范总,这都是老辈子的事儿了。如今我干的是正经生意,守法经营。”马半山拎着一桶油,让范少山看:“纯花生油,滴滴浓香啊!”范少山瞄了一眼,说:“俺们这儿不用。”走了。范少山不想跟马半山打交道,他能卖假农药,就能卖假花生油。这样的人,他再也不信了。马半山拎着一桶油,站在那儿,没人理他。他只得再拎着油回到车上。马半山一踩油门,骂道:“走着瞧!”你看这人,卖假农药,人家受害了,告发你,没错吧?你卖花生油,人家不买,没错吧?在他眼里,你就成坏人了。好几天,马半山觉着这个坎儿过不去,得想个法子,治治范少山。可人家安分守己的,你一个卖油的,有法子治他?说说大话,撒撒气,也就过去了。

        费大贵上了山,搬不动石头,就背着手四处绕绕。到这儿说两句,到哪儿说两句,总指挥的样子。过了年,党支部就要换届选举了,这个书记,他还想当。如今实行“两推一选”,就是党员推荐,群众推荐,党内选举。哪方面照顾不到也不中。这天,费大贵在大伙工间歇着的时候,宣布了一个决定:“俺宣布,范少山同志的预备党员已经期满,经白羊峪党支部研究决定,已经转为正式党

        员了!”

        这话一出,大伙一个劲儿地拍巴掌,向范少山道贺。费大贵说:“少山,你说两句吧!”范少山有点儿扭扭捏捏了。大伙儿又鼓掌。范少山说:“俺不会说啥,就是横竖一条心,让咱白羊峪脱下穷棉袄,过上好日子。”费大贵想,俺这一宣布,起码范少山这一票稳稳的了。大伙一听,范少山入党是他一手办的,能不推荐他吗?范少山在群众心里的地位,谁能撼动啊?

        第三炮一炸,隧道也就快通了,人们都干了十来天了,再干三四天,也就打通了。再修修整整,也就通车了。可就这会儿,稀奇事儿出现了,交通局的施工队,又杀回来了!这来来回回的,咋回事儿啊?新来的县委书记不是说工程停下来吗?这可不是新来的县委书记说的,是交通局长说的,他是“揣摩圣意”做的决定,还是局里有人反映到了区委。你看白羊峪没反映,是你局长手下反映的,敌人就出在内部嘛!新书记“龙颜大怒”:“还有这事儿?这不是让老百姓骂娘吗?马上开工!”可这封反映信,到了书记手里时,都过去俩仨月了。这不,冒着寒风,工程队重返工地,看见一帮村民在推石头,急了,队长说:“都回去,都给我回去,我们是专业施工队,我们来干!用炸药崩石头,你们这不瞎干吗?统统走!”你听听,这啥意思,你们说走就走,连个招呼都不打。找你们,你们说不干了。俺们干,该修通了,你们又来了。来了就对俺们吹胡子瞪眼,往外轰,这份气谁受啊?范少山说:“你还是队长呢?有你这么说话的吗?让人寒心啊!”白羊峪人和工程队的人吵了起来,各说各的理儿。费大贵对村民们说:“大伙犯不上跟他们置气,回家吧,还是家里头暖和啊,家里喝着小酒,看着电视多好?就让这帮土鳖遭罪吧!”人们收拾东西,往回走。范少山走得晚,俩警察朝他走过来,对他说:“你叫范少山吧?跟我们走一趟。”范少山怔怔:“吵个架还惊动警察了?咱就说理,也没动手啊?”警察说:“不是吵架的事儿。”范少山跟着警察上了警车。到底犯了啥事儿?他哪知道啊?

        再说这马半山,那一天,他忽地想起了白羊峪隧道的爆炸声,觉得哪儿不对劲儿。对呀,如今国家炸药管控多严啊?你小小的白羊峪就弄到炸药啦?一准有问题。他听说这隧道就是范少山主张干的,这炸药跟他脱不了干系。对,就从炸药上整起,炸他个人仰马翻。他给县公安局打电话,举报白羊峪村的范少山用炸药开山,要求公安部门将其绳之以法。公安局查了查,白羊峪没有炸药管理许可证啊,就化装成便衣实地看,真的在炸。炸药哪来的呢?非法制造?再一查,是附近采石场的。这事儿得搞搞清楚了。几乎同时,把杨老板、范少山传进去了。这事儿,还真不是闹着玩儿的。《民用爆炸物品安全管理条例》明确规定:严禁转让、出借、转借、抵押、赠送、私藏或者非法持有民用爆炸物品。范少山和杨老板这边,就属于赠送了,当然不行。范少山哪知道这事儿啊,心里一个劲儿后悔,这下,把杨老板给害了。杨老板应该知道法规啊,人家是合法经营,技术员带证上岗,人家冒着风险赠给你炸药,你还老说给钱给钱,一直也没给。没给钱就对了,若是收了钱,问题比这还严重。范少山一个劲儿地把责任往自己个身上揽,说炸药是俺逼着他给的,没他啥事儿。人家问怎么逼的,他说用刀。用刀?这不成抢劫了吗?可是刑事案件啊!真的用刀?真的用刀!再问杨老板,没影的事儿。本来人家对范少山批评教育两句也就算了,这下成了作假证了。行政拘留七天。杨老板赠人炸药,用于开山修路,情有可原,行政拘留七天,罚款五万元。这事儿搞的。范少山蹲了七天,就觉着心里头这内疚轻了。放风的时候,还能看见杨老板,两人一笑,都明白了。

        这边白羊峪闹翻江了。修路都回来了,就差范少山。起初还以为是让工程队给扣住了。余来锁带着乡亲们去工地要人。工程队长说:“你拿我们是黑社会呀!我们怎么能扣人呢?那会儿跟你们吵架,是我挨了局长一顿剋,骂我不该撤下来,我想,不是你让我撤的吗?不敢说。局长被撤职了,有火。我心里也有火啊,就撒给你们了。对不起了。”队长朝乡亲们鞠了一躬,又说,“你们要找的那个人,被警察带走了。”警察带走了?为啥呀?乡亲们都愣了。余来锁打电话给派出所,派出所说范少山没在这儿。没在派出所,那就是在县公安局。范德忠、李国芳一听,儿子被抓走了,都慌了。李国芳差点儿晕过去,幸好被人扶住了。余来锁让田新仓照顾好李国芳,和乡亲们先回,他到布谷镇坐公交去了县城。到了公安局一打听,范少山在拘留所。一听拘留所,余来锁踏实了,没大事儿。去了,不让见。一打听,是炸药的事儿,拘留七天。还有五六天呢,余来锁等不起,赶紧打电话把这信儿告诉田新仓,转给范家,省得家人着急。又赶了末班车往回返。

        一听说范少山是为了修路蹲了拘留,乡亲们拎着鸡蛋、水果都来了范家,看李国芳。李国芳病倒了。范德忠一个劲儿安慰:“没事儿没事儿,又不是蹲监狱。你儿子过几天就回来了。”范少山的手机被没收了,杏儿打不通电话,就打给了余来锁,余来锁只得道出了实情,让她别着急。杏儿那脾气,能不着急吗?紧着赶着就过来了,照顾婆婆,安抚公公。说来也巧,范少山出来那天,正赶上白羊峪的隧道修通了。余来锁带着一帮人敲锣打鼓庆祝,从隧道口那边就走过来一个人,他的身后是一排汽车。这人就是范少山!锣鼓声中,田新仓点了鞭炮,噼噼啪啪地响。范德忠擂着鼓,鼓槌砸得更响了。站在人群中,李国芳流着眼泪,杏儿的眼里也闪着泪光。范少山走过来,张开双臂,紧紧抱住了李国芳和杏儿!

        说了半天修路,再说说不打农药的金苹果。今年苹果园不是开花了吗?开花总要结果吧,结了多少?因为是头一年,每棵树上稀稀拉拉二十多个,总共结了八千多个。这不打农药的苹果,注定产量低,果实小。范少山不是说一只果六十八块吗?这可是五十多万啊!人家说是日本产的。咱中国的无农药苹果还没上市呢,杏儿也摸不准。春天一开花,杏儿在网上,在电子平台上,发布了大量消息,图片,号称中国第一个无农药苹果,永不腐烂的苹果,也没引起多大轰动。这年头,骗子多,你就是打农药,谁也看不见啊!你得先和农户下订单啊,每个二十块。这就是说,一棵树的苹果能卖四百多。打农药的苹果,一棵树撑死卖三百块。这下农户乐了。不打药,省钱,不咋拾掇,省工。天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儿啊!这几年人家杏儿往里搭了不少,你也得让人家挣钱啊?订单下去了,农户们家家派专人看守自家的果园,生怕丢了果子。这边,杏儿看网上不行,就去找富人区的徐太太,请她组织“太太团”,到白羊峪参观金苹果。徐太太的微信群好几百人啊,人家是大姐大,一呼百应,一下来了两个大轿子车。白羊峪的路也修通了,太太们也累不着。正是苹果成熟季节,太太们进了苹果园,看了都稀奇,这苹果长得不一般啊,像个小姑娘,脸蛋红扑扑的,是健康色,不像普通苹果,像是化了妆,涂了彩的。村民们热情,请太太们品尝。太太们摘了苹果,放在嘴里,咬一口,又香又甜,心都化了。来之前,杏儿和农户定好了,一个苹果五十块。要不农户不急呢!杏儿又组织了北京三四家商场的经理,来这儿参观。加上网上宣传,这八千多个苹果,都订完了。多少钱一个?三十块。金苹果到底啥滋味,白羊峪人没尝过。二十块钱一个,可以买十几斤普通苹果啊!谁舍得吃啊!再说了,都订出去了,也没富余啊。范少山偷偷从自家树上摘了两个,一个送给了泰奶奶,另一个送给了欧阳老师。人家是咱白羊峪的客人啊!这一年,路通了,金苹果结果了。除去村集体的提留,乡亲们平均每人从地里赚了三四千,历史上收入最多。杏儿过去三年,给乡亲们发补贴,这窟窿算是堵上了。再加上这些年范少山搭进去的钱,也回来了。算算,还赚了四五万。杏儿的摊子大了,不仅有小兰,还把高辉叫过去了,专门搞电商。不过,她还没把这事儿告诉范少山,等等再说。在白羊峪有人赚了钱,有人还穷着。五奶奶家、大虎家这样的贫苦户还有不少呢!这些人家,最牵挂范少山的心。他想,这几年,有的人家脱贫了,有的人家富了,可有的人家还是穷啊,虽说得了精准扶贫款,也是有数的钱。再说了,花着这钱,哪有自己赚的硬气?下一步,可得出实招儿了!

        再说这余来锁,和“白腿儿”的婚事老没影儿。一个二茬子光棍,一个四十多岁的寡妇,不是说干柴烈火吗?可有时候,难着呢,要不余来锁追了“白腿儿”这么多年?那是余来锁没找准脉,乱开药。哪能中啊?医不好旧病上面添新病了。这天,“白腿儿”丈夫高连生的忌日,“白腿儿”照例去上坟了。“白腿儿”跪在坟前,烧纸,嘴里默念着心里话,对丈夫说。就在这时,一个大活人也扑通跪了,跪在了坟前,和“白腿儿”并排跪在一块。“白腿儿”吓了一跳,差点叫出声来。就听余来锁说:“连生大哥,俺爱慧凤,会好好待她,不让她受半点儿委屈。俺知道,不如你做得好,可保证跟你学,向你看齐!大哥,你就放心把慧凤交给俺吧!俺一准让她过上好日子,让她的每一天,都写满‘幸福’二字!若是俺对不起她,你就早早叫俺,给你来做伴!大哥,俺给你磕头了!”余来锁咚咚咚,磕了三个响头。这里顺便说一句,慧凤就是“白腿儿”的名字。这场合,多严肃的事儿啊,你不能叫“白腿儿”啊!余来锁的这一出,击中“白腿儿”的软肋了,“白腿儿”立马哭出声来。这么多年,“白腿儿”没有再嫁,当然是心里还被连生占着呢,别人没挤进去。“白腿儿”虽是中意余来锁,可这男人既不托媒,又不自己说,就知道当着她的面朗诵诗,朗诵完就走,就是不捅破这层窗户纸,难道还得让“白腿儿”直接跟你说,俺要嫁给你呀!话又说回来,余来锁坟前一跪,这个点子是谁想出的?这事儿,范少山替余来锁着急,只是干着急,使不上劲儿。人家余来锁一口唾沫一个钉地说了,不用媒人,自己谈恋爱。那意思,不着急,等机缘。范少山说:“等吧,别等老了,话都说不动了,你还咋谈恋爱啊?黄昏恋啊!”余来锁说:“那俺也不找人做媒。”范少山说:“俺告诉你,像‘白腿儿’这样的女人,想得到她的心,不容易啊!比打动十八岁姑娘的心难多了。十八岁的姑娘,你给她一块巧克力,她就动心了,那颗年轻的心多柔软啊!‘白腿儿’呢,你给她一座金山也不一定动心。那颗心坚硬啊!锥子扎,不出血,你得用刀捅,让她疼,让她感到扎了心了,这就有门儿了。像雾像雨又像风的,不中。”余来锁愣愣地看范少山一眼:“真是情场高手啊!”范少山说:“我?我就不懂女人,没女人缘儿。俺不是为你的事儿着急嘛,在北京的时候,俺跟杏儿请教的。依俺看,还是女人最懂女人。”这话没白说,余来锁吃心里了。要让“白腿儿”爱上你,你就得在心口上“捅一刀”,干别的,都没用。余来锁就围绕着“白腿儿”想了半天,连她家养的兔子都想到了,都不是下刀的地方。那会儿,他忽地想起了“白腿儿”的丈夫连生,一拍大腿,有了!

        余来锁上坟,就是当着连生的面,向“白腿儿”求婚啊!虽说“白腿儿”没答应,可这一哭,不比答应还准吗?过了两天,晚上,余来锁奓着胆子又去敲“白腿儿”家的门儿。

        “白腿儿”问:“谁呀?”

        余来锁压低嗓门儿说:“俺,来锁。”

        “白腿儿”的声音也压低了:“你来干啥?”

        余来锁说:“俺来,俺来是想给你读一首诗,刚写的,你给提提意见。”余来锁的口袋里真的装着诗歌呢。大半夜的,找人家寡妇,总得有借口吧。

        “白腿儿”把门打开了,伸出头,看看街上,没人,“进来。”

        院子里黑,两人往屋里走。余来锁想抱住“白腿儿”,亲她,下死劲儿里亲。可,没敢。

        “白腿儿”问:“读诗?”

        余来锁说:“读诗。”

        进了屋子,黑着灯。“白腿儿”说:“开灯不?”

        余来锁热血上涌,一下抱住“白腿儿”就亲,粗喘着说:“不开灯,俺爱黑,天不要亮才好呢……”一边说着,一边解“白腿儿”的衣扣儿。“白腿儿”发出猫叫似的声音:“咋不读诗了?”余来锁说:“你就是诗,我读你千遍也不够。”“白腿儿”说:“诗人,一点儿也不斯文……”余来锁说:“诗人就是流氓。”冬夜长,余来锁和“白腿儿”都折腾得够呛。这都多少年的储备啦?咋也得挥霍几回不是?天快亮的时候,余来锁又做了一回,说:“把被‘***’耽误的损失,补回来。”

        这半夜里来来回回的,不方便。“白腿儿”说:“选个日子,咱们结婚吧!”余来锁说:“你去吧。俺是党员,算命影响不好。”“白腿儿”不乐意了:“有人问你,你就说去布谷镇办事儿,谁知道你去算命了?”余来锁想想,也是。还没结婚呢,不能啥事儿都让“白腿儿”跑。算命的叫“小神仙”,有准儿,人就住布谷镇呢!修通了路,余来锁买了辆电瓶车,方便多了。余来锁骑着车,闯过隧道,直奔布谷镇。到了“小神仙”的家,门口排着十几号的人呢!你看看这都啥年代了,人们还信这个。想想过去,穷的时候,没人算命,就知道没粮食,饿肚子。如今富了,人们都用上手机了,算命的却越来越多了。余来锁夹在队伍里,低着头,生怕被人认出来。轮到他了,“小神仙”得知是求择婚吉日,要了男女的生辰八字,这就叽里咕噜,念叨上了,余来锁也没认真听。“小神仙”七十多了,本来就是个磕巴,一说话就着急,一着急就流口水,脖子上系的毛巾湿漉漉的。“小神仙”说:“先……别急着选……选好日子……”余来锁问:“先生,为啥?”“小神仙”说:“你媳妇……克克夫。”余来锁嗡了一下,后面的话也没听,交了钱,就走了。这不明摆着吗,余来锁怕克死,又在娶“白腿儿”这事儿上拿不准了。这老头难道真的是“小神仙”?高连生死了,是“白腿儿”克的?余来锁没急着回去,在镇上吃了碗板儿面,这事儿得容他想想。你回去没法跟“白腿儿”交代啊?你看看余来锁这人,当初想娶“白腿儿”的时候,哪怕过一天日子,死也值了。前几天还在人家连生坟前跪了,发誓对“白腿儿”好,这回又想打退堂鼓啦?你是党员,还信迷信啊?余来锁加了辣子,满头是汗,他用袖子擦了擦,心一横,克就克,死就死,一准娶“白腿儿”。不过,俺得去找趟“小神仙”,不能让他宣扬封建迷信!余来锁去了,午饭后这会儿,没人。余来锁进去了。“小神仙”刚吃过饭,正在剔牙。“小神仙”说:“你又来了,坐。”余来锁说:“你前晌说陈慧凤克夫,不是胡说八道吗?”“小神仙”一听对方说话硬,立马就不磕巴了。这人,听不得温柔软语。“小神仙”说:“凡是年轻时丈夫死了的女人,卦象上都这么说。”余来锁说:“你咋知道她丈夫死了?”“小神仙”说:“她不是‘白腿儿’吗?是不是啊?”余来锁“啊”了一声。“小神仙”说:“我还知道你克媳妇呢!你叫余来锁吧!”可不?你余来锁年纪轻轻,媳妇就死了,你咋从来没想过是你克的?余来锁赶紧问:“一个克夫,一个克媳妇,还能在一块过日子吗?”“小神仙”说:“互相克,就谁也克不成了,这是一等一的姻缘,好着呢!”这一听,余来锁乐得蹦,又向“小神仙”手里塞了一千块。“小神仙”说:“眼下就你一人,我给你交个底儿,我有眼线……”你看,人就是一句话的事儿。前一会儿,余来锁还心塞呢,生怕克死。这会儿,再听“小神仙”一说,心里头这团乱麻掏出来了;刚才,还想着骂“小神仙”一顿,再报警。这会儿,刚出门口,就来人了。人家问:“大哥,有准儿吗?”余来锁说:“准着呢,去吧!”

        半夜,余来锁又去敲“白腿儿”家的门了。院子里黑,两人往屋里走。余来锁抱住“白腿儿”,亲她,下死劲儿里亲。

        到了屋子,灯开着。余来锁恍惚了一下,对了,你叫门,“白腿儿”一准是从屋子里出来去开门啊,屋子里肯定是亮的。你不能关了灯,再出去开门吧?这不科学啊?余来锁想想前两回,“白腿儿”是故意的,她就知道半夜来的人,是余来锁。也就是说,黑灯瞎火的,你余来锁想干啥,就干啥。想到这儿,余来锁激动了,又亲了“白腿儿”两口。

        日子是“小神仙”定的,遂“白腿儿”的心。就在年根儿前儿,顺便把年货都办了。两人先去镇上,把结婚证办了,回来,才敢公开。乡亲们都乐,说余来锁这杆生了锈的老枪,终于有地方擦了;“白腿儿”这口干井,终于蹿上水来了。结婚那天,全村人都去了,热闹。费大贵是证婚人,范少山是大操。田新仓礼到了,人没到。田新仓怕去了,喝多了,控制不住自己。撒酒疯,掀桌子?那倒不是,现如今田新仓成文明人儿了,能干这个?他就是怕控制不住自己个的眼泪,在人家大喜事儿上流泪,丢人啊!人家都在喝喜酒,田新仓一个人在家喝闷酒。喝口酒想想自己个,就流一行泪。流着泪喝酒,心更疼。说实话,田新仓知道,“白腿儿”不会嫁给他,知道“白腿儿”早早晚晚是余来锁的人,可等这一天真的来到时,还是扛不住了。他想着“白腿儿”的大白腿,老想摸一下,没敢,再也摸不着了。想着“白腿儿”身上那股子风骚劲儿,哪儿去找啊?越想,越失落。范少山在婚礼现场忙了一阵,看田新仓没来,一准一个人喝闷酒呢!就来了。范少山陪田新仓喝酒,问:“‘白腿儿’有啥好的,招得你和余来锁争来争去?”田新仓说:“她腿好看,人风骚。俺就喜欢这样的女人。”一听这话,范少山的酒没下去,卡在嗓子眼儿了。你说,人家搞对象,不是说人家长得俊,就是心眼好啊!这腿好看,风骚都成优点啦?难道人老实、会写诗的余来锁也是因为这个?田新仓说:“他是因为啥俺不知道。可俺就是因为这个。俺的这想法,三观不正,有点儿流氓。俺在你少山哥面前不装逼。”范少山说:“这想法也没啥,合理合法。”田新仓说:“少山哥,说实话,男人谁不稀罕‘白腿儿’那样的?你不稀罕?”范少山说:“白,俺稀罕。风骚不中,俺不放心啊!”田新仓说:“若是只对你一个人风骚呢?”范少山喝杯酒说:“兄弟,还是你有品位啊!不过,人家‘白腿儿’跟余来锁结婚了,从今往后,你就别惦着了,看着人家好好过日子。”田新仓说:“少山哥你放心,俺田新仓行得正,走得直。”范少山想让田新仓去农场上班,管理大棚菜,把高辉那摊儿接过来。大棚菜那儿,干活儿的妇女不少,说不定还能搞一个。田新仓不去,他说:“俺从小就懒得干农活儿。为这,俺爹没少打俺。如今路修通了,白羊峪和哪儿都一样了,俺哪也不去了,就守着白羊峪。往后机遇多了,俺也得发展,娶个好女人。”范少山说:“应该说,娶个风**人。”田新仓说:“咋听着怪怪的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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